中午,卫生间一角,许萍正捧着饭盒吃午餐,面朝大垃圾桶,左侧是拖把池,右侧挨着厕所隔门,身边的对讲机可能随时会传来指令,哪里脏了要去处理一下。她要尽快吃完。
保洁员在厕所、楼梯间、工具间等处吃饭和休息的处境,近期在网络上引发关注。一些网友分享了“卫生间最后一个隔间”的照片,拖把、垃圾桶与保洁员的私人衣物混放在一起,那是她们的“休息室”。
有人向国家政务服务平台留言,有人向单位提建议,有学生给校长信箱写信。“我呼吁为保洁人员设立休息室,并提供24小时热水和带锁储物柜;带软垫的折叠床;医药箱和充电插座;能加热饭盒的微波炉。这不是福利,而是劳动者的基本权益。”这段话被转发在社交媒体平台。在多方推动下,目前,部分单位及学校等开始为保洁员们提供体面的就餐、休息空间。
但没有休息空间,其实并不是保洁员们最为在意的问题。甚至,就算有独立休息室,她们也很少能在里面坐上一会儿,时间不允许。

设计 周寰
哪里能坐坐哪里
方运在一家三甲医院实习时,第一次撞见保洁员许萍在卫生间吃饭。这让方运觉得很不好意思,懊悔为什么没有往垃圾桶后多看一眼,“早知道不尿了,得给阿姨恶心坏了”。后来,上厕所前她会刻意往卫生间最里面瞟一眼,有时看到许萍在吃盒饭或啃玉米,她会绕道去另一个厕所。有时方运上完厕所才注意到,“阿姨一边看我,嘴里也没停”。她推测许萍已经习惯了。
午后,有时方运看到许萍会靠在卫生间墙边小憩一会儿,但仅仅只有一会儿。因为被主管发现,许萍就会被训话。主管会以医院24小时都有可能“被检查”为由,要求保洁员们不准闲着。更多的时间,许萍选择站在医院走廊待命,一手拄着拖布,一手攥着无处安放的水杯。
一大学校园里,坐在户外连廊打盹的保洁员引起了大四学生张滕的注意,她发现教学楼的保洁员没有休息场所,有的中午会趴在空教室的课桌上午睡,“看到我们来,他们就立马走了”。北方的冬天气温零下,走廊没有暖气,有的保洁员会搬凳子坐在走廊透光的窗边取暖。

在教学楼连廊窗边取暖的保洁员 受访者供图
没有专属的保洁休息室是目前医院、高校、商场等场所较为普遍的现状,但有的地方其实为保洁员们提供了储物柜和休息间,他们仍然选择在负责区域就近休息。
59岁的肖兰在一线城市的地铁站做保洁快两年了,她大部分时间在距离负一层卫生间最近的工具间歇脚,即使休息室就在负二层站台。
“随时随地都是脏的,随时随地都要去做。”这是让肖兰难以下楼休息的主要原因。她负责的区域是负一层站厅卫生间,以及一个进出站口的外侧地面、楼梯、扶梯、通道及公告栏。这是一个人流量很大的地铁站,早晚高峰进出卫生间的乘客络绎不绝,“不冲(厕所)的好多”。为了避免投诉,在处理完脏污后,她会每隔十分钟左右就巡视一下,确保每个隔间都是干净的,一听到有人喊哪里脏了,就“赶紧跑(过去)”。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七点,12个半小时里,她与源源不断的脏污斗争,不休不止。即使是午后,人流量少些时,她也难以安心在休息室午睡,“你还没睡着,就要做事情了”。

肖兰歇脚的工作间 受访者供图
因此,卫生间隔壁的工具间,是肖兰找到的最佳“盯梢点”,相较之下,相距100米左右的负二层休息室,还是太远了。
工具间一般不会被检查,关上门就是肖兰的独属空间,下午不忙时,她会在里面坐个七八分钟,刷刷手机,喝口水或靠在墙上眯一会儿。这个两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窗,一侧的墙板断裂后,为了美观,她用塑料薄膜和泡沫板挡住裸露的石壁。一个双层保洁推车和一张椅子占了大部分空间,只能再容纳一人站立。推车上有肖兰的各色“法宝”——杀虫喷雾、黏胶去除剂、消毒液摆得满满当当,挤在一起的还有她的饭盒、水杯、同事送的青菜、水果等,为了扩展置物空间,她在两面墙都贴上挂钩,抹布、衣物、手提袋便有了安放之处。
一面墙上还装饰着一只棕褐花纹的塑料蝴蝶,那是肖兰在地铁过道发现的,行人可以视而不见,但她不可以。她觉得好看便没有扫入垃圾堆,冲洗后用双面胶贴在墙上,休息时一抬头便能看见。从此“蝴蝶”陪伴着肖兰,在此落脚。

肖兰歇脚的工作间 受访者供图
由于商场和写字楼的地面空间大多被分区出租,有的保洁休息室则被安排在地下车库。写字楼保洁员李丽告诉记者,她们的休息室在负二层,走步梯去那里要花上8-10分钟,而且通往车库的电梯只有一部,等电梯也要耗费时间。即使休息室里配备了桌椅、充电插头等,她们也只有就餐时间才会去。但有时候,李丽怕来不及干活,就躲在厕所旁边的工具间吃。
繁重的工作让她们不得不与时间赛跑,舍弃休息。
困在时间里
1个宿舍大厅、7条走道、14个盥洗室、14个卫生间、1个公共浴室、1个洗衣房,以及与另一位保洁员轮流为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垃圾站收拾垃圾,或做宿舍外围道路的清扫,这是刘红一天的保洁范围。
刘红今年43岁,是一所大学女生宿舍的保洁员,被宿管和学生们公认为干活麻利。11年的工作经验,让她对如何去除马桶异味、清理地板口香糖、一天换七十来个垃圾袋已经驾轻就熟。她每周休一天,工作日从早上6点开始一天工作10小时,为了下班前完工,她最多在午饭时多坐个十来分钟休息。
休息就难以完成工作,这是刘红的切身体会。清晨六点,她会赶在学生上课前的第一个丢垃圾高峰时段,将昨晚堆积在垃圾站的垃圾一件一件快速分捡,徒手将奶茶、泡面、粉汤等残渣倒入湿垃圾桶,把纸板和塑料分开投放,把废弃快递盒的胶带划开并压成扁平。她曾试过戴手套,但发现难以系垃圾袋,而且降低工作速度,便没再戴过。
八点左右,学生们陆续走出宿舍并带出一袋袋垃圾;九点,四个垃圾桶又满了,一整天下来,刘红需要清空5次以上。垃圾桶及腰高,为了掏到底部的垃圾,她需将大半个身子埋入桶内,确保没有残留。
在完成垃圾站的分拣后,刘红奔向宿舍楼,开始一层层抹墙砖的灰尘、扫地、拖地、刷马桶等。洗漱、排泄是每个人最日常的活动之一,与之对应,保洁员的工作也只能每日不停,高峰时段甚至一刻不停。“我刚刚这样子弄,光溜溜的,上面的水池抹得一根头发都没有,过了一会就牙膏、泡泡、辣椒水、泡面水、面条就在上面,我就又去搞。”
这栋7层楼的宿舍没有电梯,她用“来回奔波”形容自己。频繁爬楼、站立、下蹲、弯腰,导致她腰、腿、肩时常酸痛。她还曾因踩到学生滴落在楼梯上的洗发水滑倒,导致左腿骨折、肌肉拉伤。摔倒在地十几分钟站不起来时,她以为自己“要瘫掉了”,所幸后来通过休养恢复了,能继续劳动。
下班回家后,有时刘红会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再做晚饭,晚上八点左右睡觉,为第二天储备精力。她本想晚上再打一份工,但“干这个活就已经很累了,搞出毛病来了,一个月就这么一点钱,你也不够(看病)花的呀”。
除了繁重的常规清洁工作外,“异常”脏污也是让刘红停不下来的原因之一。
例如,卫生间作为“私密”的公共空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自觉保持清洁。不冲厕所、踩踏马桶盖、拉在蹲坑旁的情况在宿舍楼并不少见,这需要刘红耗费更多时间去清理。
此外,被汤汁油水打湿的干垃圾,椅子上散落的瓜子壳,开水房角落的垃圾袋,都需要刘红一一处理。水池被堵塞后,她要赶在第一时间掏出其中的瓶盖、泡面、茶叶等异物,将水池疏通好,不然可能面临投诉。一次警告之后如果再接到投诉,负责相关区域的保洁员会被扣200元。刘红说她一个月的工资是3400元,她自己还没有接到过学生投诉,不过另一栋宿舍的保洁员曾因投诉被批评,觉得委屈辞职了。
说到学生,刘红总是笑着的,她觉得宿舍楼的学生们对自己很好,见到她会问好,临毕业的学生会专门来跟她道别,说“阿姨你平常打扫大家看在眼里,你这个人很实在,你干活不躲懒,一天到晚都在干”。这让她很感动。
被问及为何这么努力工作,她说:“因为我没有办法。”
一份能为生活托底的工作
刘红说着,眼泪掉下来,手上拆分废纸盒的速度却丝毫不减。这些学生丢弃的快递盒,可以卖给学校的废品站,每天获得三十元左右的外快,这对她当前的生活很重要。
她来自山东农村,和丈夫一同在上海务工。她的母亲正在重病住院,借款六千元才勉强凑够医疗费。公公婆婆都已七十来岁,卧病在床,每月夫妇俩会给老人汇去一千元。女儿在老家读高二,每月需生活费数百元,再加上夫妻二人的房租每月一千多元,让她喘不过气,“我压力太大,头发都白了”。
这样的生活压力让刘红很珍视眼前这份工作,也不允许自己休息。
挣钱,也是20多年前,刘红只身来到上海的原因。她曾摆摊卖水果,后开了水果店。“我一个人干,太饿了太累了,中暑中了10天,店就关掉了。”店关闭后,她继续摆摊,但随后因想赚快钱,打牌被骗,输得身无分文。后经老家朋友介绍,刘红来到这所大学做保洁,熬过了最窘迫的时期。
工作受气时,她也想过回老家,但她的家在山上,没有农田,“有一点泥土就可以搞一点小麦,我们什么都要靠买,只有靠出来打工谋生”。她也想过另寻更赚钱的工作,但初中学历将她困在原地。她也曾和丈夫计划攒到钱后,回山东继续卖水果,但母亲和公婆的病,把不多的积蓄又变成了负债。刘红所在宿舍楼的宿管员告诉记者,学校的保洁员基本在50岁以上,就算离职后也大多找物业公司继续做保洁,“服务员岁数大的又不要,像我们出去洗碗都没人要”。
除了需要这份工作,学生们的关爱和尊重,也是刘红不想懈怠的另一个原因。冬天,有学生看到她在室外车棚,用纸板垫着坐在地上吃饭,会特意跑来跟她说:“阿姨,我楼上有沙发凳子,把我沙发凳子搬来坐,坐一下没关系。”她虽道谢说不用了,但心里很开心。也有学生给她送来手套、一盒子硬币,还有小电器——可以拿去卖废品。“她们这样一说,我们就想拼了命搞,赶紧搞,让她们住着舒服。”有时忙起来她甚至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但每当看到清洁过的区域变得干净、整洁,她又觉得很有成就感。
从缝隙到改变
3月以来,华东政法大学的校长信箱收到了多位学生的建议信,要求在校园内设立专属保洁休息室。在学生和后勤部门等多方推动下,半个多月后,学校在女生6号公寓的一层区域设立了一间保洁就餐室,并在里面配备了桌椅、冰箱、空调、微波炉等设施。
负责6号公寓的保洁员莫阿姨表示很感谢学生和学校,她告诉记者,当前宿舍片区的二十多位保洁员基本都会来这里用餐,“大家在一起吃饭也开心,热闹一点,还可以交流交流”。她笑着畅想夏天时,饭盒能放进冰箱,再也不用担心被闷在工具间里变馊、发臭。
但不同于这所大学的快速响应,网友的呼吁更多遭遇的是冷处理。
3月18日,小烊(网名“小火羊是小火苗”)在逛长沙某商场时,留意到保洁员疲惫地倚站在卫生间洗手池边,而卫生间内有三张空置的沙发。她感到疑惑,询问才得知,坐下休息会被罚款。听到保洁员的回复,她觉得生气,回去便将该经历分享到社交平台,得到了数万点赞和数千条评论。这让她意识到,或许可以通过大家的合力去改变些什么。

小烊在这里看到保洁员的处境后在网上发声 受访者供图
第二天,小烊致电商场相关负责人,询问保洁员是否可以休息,得到的回复是:除了中餐和晚餐的高峰时段必须在岗,其他时间,在完成工作后,经报备主管,可以轮流在指定休息区休息。当她追问休息区的具体位置时,该负责人没有再回复,也拒接了后续电话。
为了核实休息区是否的确存在,随后小烊三次去该商场了解情况,但商场某店铺员工告诉她,保洁员已经吓得“不敢跟别人再乱说话了”,她推测保洁员应该是被主管训话了。这让她更加生气,让保洁员们陷入更多麻烦,不是她的本意。她随后建立了交流群,并呼吁更多的网友去该商场官方账号下提建议。
直至4月5日,在网友源源不断的留言和致电下,商场后勤主管终于联系了小烊,表示并未因舆论辞退保洁员,只是提醒其要谨言慎行。该主管还带小烊实地走访了前述休息室,她看到里面确有两张躺椅及桌凳。
在与该商场协商的半个多月里,小烊还走访了长沙市另外10家商场,据她观察,9家都未设置专属保洁休息室。
保洁员的休息室和相应的休息权为何难以落实?
这与保洁员大多是劳务派遣或外包的身份有一定关系。江苏亿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徐旭东表示,如果保洁员以劳务派遣进入商场工作,虽然根据《劳动合同法》第六十二条,作为用工单位的商场,应当为劳动者提供相应的劳动条件和劳动保护,但是派遣协议中如果没有针对“休息空间”进行约定,也难以要求用工单位必须提供休息区。
纪实作品《我的母亲做保洁》一书的作者张小满,在针对“保洁休息室”这一话题的公众号推文中也提到:“保洁的运转体系很复杂,大部分都是层层外包,大部分员工是老年女性,没有劳动合同及社会福利保障。”
徐旭东指出,更为关键的是,“休息空间”在法律上本来也难以认定为劳动条件和劳动保护的组成部分,因为不同行业、工种、岗位对休息的要求往往不同,难以从法律上进行统一规定,需要视工作强度、性质等而定。因此,用人单位没有法定义务为劳动者提供就餐、储物和休息空间。
此外,即使保洁员因无专属休息间,长时间站立、弯腰导致腰椎间盘突出,在卫生间就餐感染疾病,也很难认定为工伤,徐旭东解释道,疾病的形成机制繁复,因果关系难以证明,所以要求单位承担责任很困难。但徐旭东也表示,即使法律上难以刚性限制用人单位行为,随着发声的人越来越多,形成社会合力后,可能促使行业规则变化。
春天的夜晚,凉风习习,下班后刘红会去跳广场舞。夜色里,她穿着亮白色的紧身T恤和破洞休闲裤,腰间臀巾上的亮片点点闪烁,她随音乐跳跃、扭腰、旋转,过肩的高马尾和耳环随之甩动。“跳舞时什么烦恼都忘了。”第二天五点半,她又换上保洁制服,骑车赶往宿舍楼,晨光下,她想着,慢慢攒到积蓄后,生活应该会重新好起来。
(应受访者要求,许萍、方运、张滕、肖兰、李丽、刘红、小烊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