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八)午夜的太阳
第四章 午夜的太阳
罗浮山中流传着关于午夜太阳的传说,《指掌图记》在介绍石楼时提到:“有石门俯视沧海,夜半见日出”(参见第一章,1.),而且飞云峰山顶有一座塔,可以观看日出(参见第一章,1.)。午夜太阳是罗浮山中的一个次级传说(légende secondaire),很多文人并不相信它。
我们熟知的旅人潘耒曾留下了一篇精彩的山中游记(参见第一章,2.),他就是不相信该传说的人之一:“又若称夜半见日,则理之所无。以历术推之,日出地平,百里止差分秒,高山与平地相去几何?其近海诸山,水光浮日光,而上见之差早,之罘[542]、泰岱、秦望、天台皆东边海,故先见日。今罗浮之东连山横亘,无从见水,而东南去海不甚远。冬月登山巅,见日当早,亦不过晷刻之间。大约如落日时,下方昏黑,山尖犹存返影耳。而谈者遂云:‘夜半披衣,见火轮射飞涛以出’,则夸而近于诞矣。”[543]
第一位得知午夜太阳传说的作家是唐代的刘禹锡(772-842),他为此写了一首诗,收录于他的文集,题为《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544]。开头写道:“君言罗浮上,容易见九垠。渐高元气壮,汹涌来翼身。夜宿最高峰,瞻望浩无邻。海黑天宇旷,星辰来逼人。是时当朏魄,阴物恣腾振。日光吐鲸背,剑影开龙鳞。倏若万马驰,旌旗耸奫沦。又如广乐奏,金石含悲辛。疑其有巨灵,怪物尽来宾。阴阳迭用事,乃俾夜作晨。咿喔天鸡鸣,扶桑色昕昕。赤波千万里,涌出黄金轮。下视生物息……”
我们立刻注意到,刘禹锡描述的是时间正常的海上日出,而非午夜。但是他的这首诗却被后人作为午夜日出的古老证据。例如,在苏东坡作品的注疏中,作者宣称:“山不甚高,而夜见日,此亦异也。[545]”事实上,除了日出的时间异常之外,很多作者的描述与刘禹锡或多或少是相似的。他们大量使用文学意象,比如:日出发生在海上是“赤光在海底[546]”,太阳看起来像是一个金轮,或者红轮[547],或者紫轮[548],火轮[549]。上升的时候伴随着乐声,或者雷声[550]。最重要的是,这个日出与天鸡的鸣叫有关,即“夜半阳鸟海底生”[551] 。我们将简要地考察一下这个观点。
1.海上日出
从山顶向东到大海,鸟瞰距离极远,大约250公里。但随着方向向南偏转,距离很快地缩小了。此外,罗浮山的顶部通常被云层覆盖。我们可以相信在山顶看到太阳在海面上升起,但这只能发生在某些非常罕见的场合,因此它才特别珍贵。
石楼所在的位置似乎看不到太阳从海面上升起,因为它位于山的西南某处(参见第一章,1.)。但是在那里能够清楚看到南面的大海。
海上日出,或者更确切的说,海底日出,是中国神话中最古老的主题之一。描述午夜太阳的作者们深知这一点,几乎出现在每部作品的“扶桑”一词足以证明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如此重视罗浮山的观景台。类似的还有泰山某个峰顶的“日观峰”,那里曾经还有一个观海亭[552]。
我们刚才提到的古老的太阳神话在罗浮山中非常明确地再现了,潘耒在参观罗浮山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名为“浴日亭”的亭子[553]。据说从这个面向大海的亭子可以看到午夜日出[554]。因为亭子的地势不高,因此我们不能用它的海拔来解释这一现象。另一个奇怪的案例是在广州,城北有日月两井。太阳在升起之前出现在第一个井,月亮出现在第二个井[555]。在其他文献中,这里不仅有两口井,而是三口,分别是日井、月井和星井(为了日月星组合的完整性),据说每天晚上,日井里有太阳,月井里有月亮[556]。无论从海底升起、在井底沉浸还是浮现,太阳都是与水接触了,是经过反射的太阳。潘耒在讨论时不可避免地提出了太阳在水中反射的观念,并且试图说服读者。反射的太阳也是一种倒置的太阳,白天的太阳与黑夜的太阳相对应。这个概念让我们联想到前文洞天的观念。我们已经知道,在洞穴、葫芦、水井等封闭的道教世界中有日月星辰,我们可以将其解释为“一个倒置的世界的意象,天空倒映于井水之中”[557]。我们记得,按理说在罗浮山的山顶有一个“天湖”,这与天空倒映在镜子中的观念不无关联。午夜(阴)的太阳(阳)很容易地与洞天中的太阳相类比,正如我们在前文看到的,它代表了“阴吞阳”(参见第三章,3.)。康德谟将通过顶部洞口进入洞穴的阳光比作一根连通天地的柱子,神仙们由此白日升天。他将这个场景中的光柱比作英雄在午夜时分打井的金属柱,是通天柱的补充和对立,也就是正午太阳光线的具象[558]。
我们并不认为这样诉诸于道教观念的讨论有什么不妥。关于日出的诗歌和文学描写数量众多,但没有太大的用处。在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篇提到午夜太阳的文章,他将其归因于罗浮山中有“崖石嶒峻如塔 [我们猜测是飞云峰],常于夜半见日,仙家修养,元气于夜存,必与天地之气偕作,乃可成丹,故结庵于此。[559]”1885年游览这座山的香便文(Benjamin Couch Henry,1850—1901),佐证了这一点。当他抵达飞云峰时,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并注意到一个名叫观月殿(Moon view shrine)的庙宇,是山峰最高点的标志。他说“在满月的时候,山下寺观的僧道们就会爬上高处,花上大半个夜晚的时间奉祀月亮。[560]”显然,午夜在山顶看到的只可能是月亮。
2.天鸡打鸣宣告日出
与前文海上日出的意象类似,日出鸡鸣的意象也与古代神话有关。在古代神话中,象征太阳的动物是一种鸟,乌鸦,更确切的说是三足乌鸦,但是,在我们所讨论的这个案例中,公鸡取代了乌鸦。公鸡确实是越国文化特有的太阳鸟[561],罗浮山有时也被称为碧鸡山[562],这种鸟被叫做“越王山鸡”。“每当日出,则碧鸡先鸣,山中人乃以为天鸡云。凡鸡皆天鸡也,鸡为积阳[阳代表太阳],南方之象,故阳出则鸡鸣。[563]”这并不是很特别,公鸡在日出前打鸣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更有趣的是《广东新语》作者所讲述的见闻:“盖夜中见日,自昔皆言罗浮之异。尝有客宿于山巅,夜分见第三重峰有块火,大如车轮,光怪回翔,与他火异,怪之。一客曰:此为‘天灯’。久之当有鸡鸣,所谓天鸡也。梵书云:‘日宫一树而有鸡王栖其上,彼鸣则天下鸡皆鸣。天鸡者,日中之鸡也。’已而空中果闻鸡鸣,声亮而长,则日出于苍莽中矣。[564]”
我们无法确定上面提到的梵书是哪部佛教著作。但是无论如何,他所表达的概念是非常中国的:乌鸦代表的朝阳从扶桑树上升起。在更晚近的神话中,是一只天鸡栖息在一个巨大的桃树上。日出之时,天鸡打鸣,天下的鸡听到之后,就一起鸣叫起来[565]。大桃树上的天鸡有时候被称为金鸡[566]。我们在西藏发现了相同的传说,公鸡“传递预兆,因为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世界之巅时,它们就打鸣”[567]。公鸡打鸣的时间在当地也被用来表示特定时间[568]。
公鸡打鸣的主题在“鸡笼山”或者“鸡鸣山”得到了另一种发展,罗浮山中就正好有一个例子(参见第一章,1.)。中国北方也有类似的例子,相传在两郡交界之处有一座鸡鸣山,公鸡打鸣的时候,两界都可以听到[569]。中国东南部的例子很有趣,传说福建某山的寺庙庭院中有一块鸡鸣石:“庭中一石高二尺余,形如雄鸡,冠距俱,全名鸡鸣石,云每日出时必石鸡先鸣。[570]”海南岛有两个地名包含金鸡,其中一个只说金鸡在两座山之间的山口上鸣叫,没有具体说明它鸣叫的时间,也没有说明山口的方向[571]。然而,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山口是一个通向天空的大门,如果方向合适,那么它将接受旭日的光芒。另外一个地名是说金鸡出现在山上。“昔传夜见金鸡光彩烛天[572]”,其他地方也能找到这种金鸡,比如江西。据说在某座山峰,过去风雨交加又漆黑的夜晚中,山上有赤光其大如斗,人们称之为金鸡[573]。不过,这些事例是否可以互相参照还有待考证。
3.旭日如火轮
在地平线上升起的火轮是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人们坚持使用“轮”这个词语而非其他词语,毫无疑问不仅仅出于文学的原因,而是很可能受到了古代太阳战车神话(char du soleil)的影响[574]。
一个附加问题:山上的火光
人们不仅看到太阳以火轮的形式从山顶升起,而且夜晚在山上还可以看到灯火。我们已经注意到《广东新语》的作者在罗浮的某个山峰上看到了天灯。幸运的是,他也在其他地方补充了火光的信息。“粤之山,每夜多有火光,郦道元所谓荧台,若罗浮之珠灯是也。珠灯之出,大或丈许,小或六七尺,铁桥、瑶石间吞吐无常。每子夜日出,珠灯与相照耀,岩壑皆光,此皆山火之所为。俗以为火山,非也。然此乃阴火也。盖山之阳火不可见,可见者阴火,以阴火,故见于夜而有灯名。[575]”
中国东南方经常有关于飘忽不定的火光的描述,要么是在山上,如罗浮山,要么是在海上[576],它们确实被叫作“灯笼”。有时人们会认为这是发出夜光的宝物,比如为了躲避强盗而藏在山中的黄金[577]。
值得注意的是,从海上也可以看到山上的奇异火光。“罗浮山顶有常有电光,每番舶自海外来,未千里间,则见山顶有光闪闪如电,即相喜贺,舶人尝以此为候,有先见者众,必赏之,今山上遇晴夜,常有瑞光。[578]”水手们看到的光显然就是天灯,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579],居住在山中的人也经常看到它。它正好位于广东海岸附近,向从远洋而来的人宣告了大陆的临近。它很好地扮演了一个灯塔的角色,以至于我们甚至认为,这个传说的源头是有人在山上某个视野良好且容易抵达的地方故意点燃了灯火,比如石楼那里,因为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石楼就是朝南俯瞰大海。
结论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个午夜太阳的传说呢?以上所总结的信仰和态度是相当多样的,我们需要把它们联系起来。一个普遍的观点是这座山海拔很高,所以可以提前几个小时看到太阳升起。持有怀疑精神的文人大多质疑这个观点,因为很容易就看出漏洞。实际上,许多文人似乎都仅仅将“午夜太阳”作为一种夸张的说法,他们并不为此困扰。他们在清早第一时间欣赏初升的太阳,而这个时间人们在平原上确实看不到。是否有人真的相信太阳可以在午夜出现呢?道士们可能是相信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午夜的太阳对应了正午的太阳。如果他们宣称在午夜看到了太阳,那么正如香便文所说的,他们看到的只可能是月亮,但是出于仪式的目的称其为太阳。通过天鸡鸣叫宣布日出,我们注意到了天灯的存在,它也被叫做珠灯,可能是指月亮。然而,我们又发现,天灯和午夜的太阳可以同时闪耀。那么它们是萤火虫、丛林火灾或者信号灯吗?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我们而言,这里的每个假设在其自身的背景和使用的环境中都是有效的,无论来自文人、道士、山民、还是航海者,他们的观点或多或少地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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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542] 芝罘是山东沿海的一个岩石半岛。秦望是位于浙江杭州南部。秦始皇曾经攀登过这两座山峰。泰山和天台山是非常著名的山峰。
[543] 游罗浮记,LFHP,卷12,28b-29a。一位晚近的作者采用了相同的论点,并且引用了经纬度的观念发展了它。我们不需要跟随他的论证来确证。(《罗浮见日台赋序》《学海堂记》,卷19,27)
[544] 《刘梦得文集》,《四部丛刊》版,卷1,9b。
[545] 《东坡诗集》,《四部丛刊》版,卷4,34b,也见于卷23,21b。
[546] [明] 陈献章,《见日说》,LFHP,卷10,31a。
[547]《罗浮纪游诗序》,LFHP,卷10,18a。
[548] [明]张穆,《记从石洞登绝顶观日出》,《浮山志》,卷3,11a。
[549] [清]王瑛,《子日亭记》,LFHP,卷12,21a-b。
[550] 同上
[551] [明]陈锡,《见日庵》,LFHP,卷19,17b。
[552] 参见Chavannes, Le T'ai chan, p. 60,也见《汉官仪》,3b,
[553] 前文翻译中省略的部分。
[554] 《番禺县志》,卷5,16b。
[555] 《南越笔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42a。
[556] 《广东新语》,卷4,46b。
[557] R. A. Stein, “Jardins en miniature”, in BEFEO, 1949, p. 50. 最好的例子是第九洞天,在四明山中,山顶有一个分水岭和一个湖,有一个四面的石窗,日月星辰的光由此穿过(Chavannes, Le jet des dragons, p.149-150)。还有勾漏山洞天,它的底部流淌着清澈无底的水,洞顶闪耀着一颗大星星,它是岩石上的一个洞,日光可以从中进入(桂郁岩洞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四,475a)。
[558] M. Kaltenmark, Le dompteur des flots, p.63.
[559] LFHP,卷3,7a。
[560] Henry, Ling-nam, p.317.
[561] W. Eberhard, Die lakalkulturen des Sudens und Ostens, Pékin, 1942, p. 453, 455. 乌鸦似乎属于古老的神话,公鸡则属于相对晚近的神话。太阳公鸡的传说很常见,尤其是在泰山。参见前文引用的《汉官仪》,第99页。《汉封禅记》,见于明代的《三余赘笔》,《续知不足斋丛书》版。
[562] 《唐宋白孔六帖》,卷5,38a;《大清一统志》,卷343,2b:“浮山绝顶曰蓬莱峰…又名碧鸡峰。” 校按:按嘉庆大清一统志,此句在卷445,9b.
[563] 《广东新语》,卷20,14a。
[564] 《广东新语》,卷1,1a。
[565] 《金楼子》,卷5,15b (知不足斋丛书)。译按:山有大桃树,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桃,天鸡即鸣,天下之鸡庐之而呜。
[566] 参见de Groot, Les fêtes d'Emoui, p. 597.
[567] R. Bleichsteiner, L'église jaune, tr. fr.. Paris. 1937, p.28.
[568] A. Beii, Grammar of colloquial Tibetan, 2e éd.. 1919, p.142.
[569] 《山西通志》,卷19,3b。
[570] 《闽杂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轶,118a.
[571] 《大清一统志》,卷350,8a。广东有一个类似的马鞍形状的山,两座小山以山口相连,又名“鸡笼”,山口处有一块岩石,俗称“鸡鸣石”。(《广州府志》,卷11,3a)
[572] 《广东通志》,卷112,8b。
[573] 《江西通志》,卷8,3a。
[574] M. Granet, Danses et Légendes, p. 375。
[575] 《广东新语》,卷3,61a。
[576] 《闽杂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118b。在海上看到的光亮(磷光、幻象、船灯等),有时也被称为天灯,类似于“海市”,参见《南越笔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66b。
[577] 如《江西通志》,卷11,8b。
[578] 《罗浮志》,卷3,4a。
[579] 《(古今)图书集成》,山川典,卷191,杂录,2b。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